饶丹云 唐豪骏
这是陕西人艺版话剧《白鹿原》在上海演出谢幕时的场景:在看台几乎鸦雀无声的三个多小时后,剧场骤然响起掌声,观众先是坐着鼓掌、而后起立鼓掌、再后欢呼着鼓掌。36名演员在主演蒋瑞征老先生的带领下,在华阴老腔的唱腔里,齐刷刷迈着郑重的步伐谢幕,如潮水般涌上来,退去,再涌上来……热烈程度与过去六百多场演出一样。
一部“陕味儿”十足的老剧,其浓郁的人物气韵和地域氛围,即便在远离西北原上的上海,也顷刻氤氲开来,由此也引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——对于新兴一代,方言逐渐从社交平台和生活场域退场,这类跨地域演出、全方言台词无疑为观众的接受增加挑战,然而近些年方言戏剧似乎越演越火,不管是陕西人艺的编队出征,还是粤语话剧《天下第一楼》《唔讲得》等接连来沪,方言话剧何以跨越理解藩篱,震颤人心?
巧施方言策略,实现地域成色到艺术成色的渲染
方言是地域文化、风土人情的“原生矿”,藏着地域灵魂的文化基因,用方言讲述一方水土一方人的故事,彰显浓郁的地方特色,透着鲜明的生活质感。不同方言除发音的声、韵、调及词汇的差异外,重要的是语调、语言节奏以及特殊发音部位和习惯性发音方法的不同,还有说方言时与表情、动作、环境匹配的“生态感”,如此才能凸显不同方言区人物的独特神韵。
被陈忠实认可符合原著之魂的陕西人艺版《白鹿原》之所以久演不衰,方言策略的实施与巧妙运用功不可没,使地方特色成为一种“气场”,实现了地域成色到艺术成色的成功渲染。
首先,该剧请方言指导对人物台词进行规整,“甚至让舞台上这些人发出的声音都是一个村来的,白鹿原村上来的”,同时按剧中人物年龄对其方言纯正度进行布局。白赵氏是没出过门的村里老太太,她的陕西话地道,多俚语,她规训孙子白孝文媳妇时说:
“把他的身体弄哈哈(坏)了……你比孝文大,这披挂子(身子)也结实。”
其次,该剧按照剧中人物身份及其发展变化对方言纯正度进行布局。白家长工鹿三斥责黑娃说:
“黑娃,你这个慌慌鬼(冒失鬼),你咋(怎么)寻个这样的货呢?”
白鹿两家的家长白嘉轩和鹿子霖年轻时说的陕西话很地道,随着剧情推进他们与外面世界有了接触和交融,二人的陕西话逐渐变为“陕普”。“陕普”主要体现在一些陕西话里没有的词汇,例如“雕梁画栋”,改用陕西语音语调来说。
又如白灵、鹿兆鹏去城里上学、干革命,说的“什么”“怎么”都是普通话词汇,而不是“啥”“咋”,也是“陕普”。
此外,该剧的方言表达也配合了演员夸张的动作。剧中主要人物田小娥说的是地道陕西话,但是她的动作幅度都较大,说话时表情生动丰富,因此也便于观众理解。
同样注重“生态感”的还有沪语版话剧《长恨歌》。该剧邀请滑稽戏演员钱程担任方言指导,又有多位沪上老艺术家出演,致力于让每一句台词都像“从弄堂里飘出来的”。
当然,这并不意味着导演需要观众字字句句完全听懂,追求台词的“生态化”,是为与肢体、表情、规定情境共同发生作用,形成完整的舞台表演体系,给观众一种浑然天成的美学体验。
方言与戏曲曲艺糅合,风格严整表达的秘籍
纵观较为成功的方言话剧,导演们不约而同地糅合地方戏曲曲艺,以介绍时间背景和时代特点,增强全剧的连贯性和地域特色,又以地方戏曲曲艺本身的艺术特点,给予话剧以韵律美和情感深度,使话剧的诗意油然而生。
北京人艺《茶馆》的幕间表演采用北方传统曲艺“数来宝”,通过快板式的说唱进行介绍。北京人艺陕西话版《白鹿原》,林兆华导演在开幕和落幕直接让华阴市10位老腔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唱段,展开剧情时则用西安市灞桥区秦腔艺术团演员的秦腔做背景音乐。
沪语版话剧《长恨歌》穿插与沪语相近的苏州评弹,用评弹的“说噱弹唱”串联起三幕戏的时代变迁,用弹唱烘托王琦瑶的命运“繁华落尽,只剩弄堂里的风,吹过旧时光”。
陕西人艺《白鹿原》里,“田小娥复生”的段落堪称神来之笔。演员张茜用陕地戏曲的念白腔调质问、笑骂,以及结尾时白嘉轩倚靠着砸落地上的“仁义白鹿村”匾额,在悲怆的秦腔背景声里哭喊着已上吊的村里最有学问的朱先生“姐夫!姐夫……”,方言与陕地戏曲声腔的哀婉咏叹叠合,将全剧推入高潮。
饱受赞誉的25人“歌队”则呈现了千姿百态的陕西关中村民形象,他们在剧情段落之间或坐或蹲或弓腰或站立,在戏中用旁白的形式叩问、提示、诉说、心语、解析……以旁观者、倾听者的身份给出评论、阐述事件、体现传统观念,这些歌队演员在舞台上整块快速、大幅度移动,且在每段多次集体齐说一个鲜明的陕西话后缀“揍是滴”(就是的),多次重复引领观众理解剧情,同时牵引观众舞台注意力。
这种对古希腊戏剧歌队和中国戏曲旁白的巧妙化用,又像节奏错落的方言说唱,成就了鲜活又质朴的戏剧舞台表达。这不仅给观众身临其境的戏剧体验,也自然形成一座移动的群像雕塑——仿佛就是一片移动的土原,让观众有了“舞台上根本没有演员,舞台上就是一群白鹿原的生民”的印象,更让观众感觉到,只有那片土地,才能有这样的声口、这样的故事和这样的艺术成色。
借方言为人物立像,为角色塑造带来深层价值
陕西人艺《白鹿原》田小娥出场的一段台词,面对众村民的奚落,她用纯正的陕西话宣示:“我不是飞蛾扑火的蛾,是嫦娥的娥,嫦娥奔月!今天我跟黑娃回家了,就是奔月了。”用嫦娥奔月和飞蛾扑火两个成语的意涵,“娥”和“蛾”两个同音字,加上重音强调,一句台词就让这个泼辣、勇敢的田小娥形象在观众心里扎下了根。
沪语版《长恨歌》中扮演王琦瑶的刘晓靓,一口糯糯、甜甜的上海淑女特有的说话声,沪语带来的细腻之处和独特韵味,增强了人物的真实感和立体感。
从小说、剧本到话剧,难在忠于原著精神内核,实现话剧舞台的再表达,而同时实现原著风格的再现更难,对后者来说,运用方言是最有效的手段。在完成艺术语汇的转换中,方言已然成为人物性格化塑造的核心要素之一。在中国人的文化观念中,一方水土不仅养育着人们的生活习惯、风情世态,也养育出独特的精神气质。与影视剧中方言主要展现与视听语言相匹配的特有的地域生活气息、人物气质不同,方言在话剧中还需承载角色的性格和精神世界。只有立住了人物,建立起真实感与情感共鸣,方言话剧才真正能以话剧流传。
部分方言话剧的创造与缺憾
当然,部分方言话剧也存在一定的遗憾。比如演员运用方言的熟练程度。北京人艺版《白鹿原》,除了陕西籍演员郭达饰演鹿子霖,以其地道纯熟的乡音为角色注入无可替代的灵魂外,其余演员的陕西话均显得力不从心。主角濮存昕(饰白嘉轩)的敬业精神可见一斑,能听出他专门学习了陕西话的腔调,但在具体对白中,其发音呈现陕西话与普通话混杂的状态,未能达到地道水准,使得这位原上族长的乡土气息打了折扣。“普陕”与“陕普”,方言音韵、吐字、节奏以及语言与形体习惯的匹配上呈现出神奇的差异。诚然,陕西人艺版占了语言的原生优势,但导演同样做了非常细致、适合传播的方言策略和设计。这些设计于导演、演员是有意为之,可对观众来说,就搭建了共识、共情、共鸣的桥梁,在保留方言特色风貌的基础上,降低了方言的听辨难度,同时强化了人物形象。
由北京人艺导演李六乙执导的四川人艺《茶馆》,以现代简洁又精美的舞美风格呈现,保留了《茶馆》原著的精神追求,京片儿换成了川腔川调,四川人艺演员也呈现了很高的表演水准。然而四川人的茶馆休闲文化与老舍先生笔下的茶馆内蕴并不贴合,这种异地文化的碰撞反而变成对原著精神内核的消解,“失却了力透时代的劲儿”“让人对故事的血缘有了尴尬的疑问”。
走出“方言即地域文化传播”的僵化框架,珍视并用好方言声韵、语调、词汇、表达的“各美其美”,领悟其对话剧角色人物刻画、情感表达的深层价值,才能使方言从地域文化“背景板”转化为承载角色灵魂的“核心工具”——通过语言特质赋予角色鲜活的内核,成为连接角色与观众的情感桥梁。
方言在话剧中的艺术表达,本质是地域方言与当代艺术的对话,推动地域方言借由艺术表达焕发新生,不只是单纯的文化传递功能。而坚持方言话剧也不再是话剧寻求市场或者另辟成功的蹊径,创作者和观众都从中看到语言本身的力量与使命,体验到方言强大的文化力量,她不仅带给相关地域导演、演员和观众深刻的文化自信,也用一种更地道、更接地气的方式浸润着中国气派。
(作者单位: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)



